引
前两天发了一片文章,讲大陆自由派群体的直男癌问题。今天写写我自己的直男癌时代和女权主义启蒙——这启蒙来自于北大时我们年级一位女同学对我的教育。这位同学极其聪敏,是我多年来非常钦佩的人。为了防止打搅到她,我在文中隐去了有关她的信息。
一
中国民间女权话语的真正兴起并进入人们视野,是近10年甚至5年的事情。目前我们看到的网上对于“田园女权”的各种诋毁,倒是因为女权主义者越来越多,被观察到了的结果。
而在我成长的时代,则完全没有这种气氛。关于这个议题,我小时候听说的是“男女平等”,“新社会解放妇女”这类党宣话语。其作用,与其说是让我建立起了男女平等的观念,倒不如说让我认为中国的男女地位是平等的,不存在什么广泛的歧视妇女问题。
而到我上高中大学开始政治启蒙的时候,正值保守主义思潮在中国传播的高峰。在这种环境下,“女权主义”因为和“左”挂钩,总感觉有些贬义在里面,好像是一帮变态女人要颠覆人类赖以生存的传统来实践她们头脑中构造的一个理论一样——就和马克思是一丘之貉(其实这正是现在很多右派对女权的看法。所以,I have been there before)。
那时为了让这件事情看起来不那么吓人,女权主义者甚至把feminism翻译成听上去不太那么激烈的“女性主义”。以期能更符合男权社会对女性的规训而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当时著名的“一塌糊涂”bbs站(15年前的事情了),有个feminism版,中文就叫“女性主义”。
二
而同时虽然党宣一路说男女平等,但和所有人一样,生活中我也被洗脑建立起各种思维定势。比如上小学的时候,所有人都在说:女生低年级时候成绩好,因为善于死记硬背。但是潜力不足,以后就不行了。果然后来女生排名掉下去了,我自然以为:果然是这么回事。那时完全没听说过什么叫自我实现的预言。
由于我初中数学竞赛取得一点成绩,那时的教育部长李岚清想办一个尖子理科生的实验班探索“素质教育”,我就被选了去在北京上高中。当时班里都是各省来的数学/物理竞赛高手,只有两个女生。看到这种情景,我除了认定女生不善于学理科,也不可能得出任何其他结论。
当然就班上这两个女同学来说,各种指标上看绝对和其他人一样优秀,但我们好像仍然有这种荒唐的感觉:她们学理科会比其他同学差。其实她们自己恐怕也受这种成见的压迫。
有一次请老师来讲数学竞赛题,内容比较难,我估计大部分同学都不太懂。事后就看见两位女同学很胆怯的样子问别人:我没听懂,你觉得怎么样?而男孩子争强好胜,都说“还行,差不多”——其实很可能是不懂装懂。但这种思维定势很明显:男生认为自己数学题不懂是不对的,而女生觉得是应该的——我果然不懂。
后来那两个女孩都去搞化学竞赛——原因恐怕和很多人觉得化学靠记忆部分多,不像数学物理那样需要强逻辑推理这一点有关。所以女生从事理科研究,搞化学的不少。北大化学系女生比例就高于数学系和物理系。当然化学作为学科本身和数学物理比起来毫无高下之别,但女生做化学的多,数学物理的少,的确是思维定势在起作用。经济角度看这造成脑力资源没有实现最优分配。拿我们班两位女同学来说,她们都相当优秀,有一位同学进了当年的国家队,在国际化学奥林匹克竞赛中获得银牌。我想她们学什么都会同样出色。
三
在北大多年也一直有这些直男癌思维定势,本科高年级我开始参与一些校园维权之类的政治活动,逐渐成为一名“老运动员”。当时我天然觉得这种事情是绅士的行动,女士过于弱小,必须被保护,她们估计也没胆量参与进来——那不但不应责备,简直就是应该的。但就在大四那年的一场维权运动中被一位同年级的女同学教育了一次,成了我最初的女权主义启蒙。
这位同学我在校园里常见到,但因为不是我本系的,并没有什么更多交集,也不会想到是她打破了我的性别主义思维定势,上了女权启蒙的第一课,而且还是在一次有点重要性的维权行动中。
现在的年轻朋友大概很难想象,近20年前我们上大学的时候,都要被强迫献血一次。北大的安排一般是大三下学期,进行体检后没什么问题就必须要被抽血,美其名曰“自愿献血”——我们戏称为“自愿献血,必须自愿”——那时还没有“被自愿”这个说法。你要不献,没别的后果,但会在档案里写上“拒绝参加自愿献血”的字样。这下大家自然就“自愿”了。这事情现在想想很骇人听闻,就和被卖器官是一种性质,但当年多年一贯的这么做下来,也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对。
到我们那年,学校却操作出一些问题。原定于大三下学期的事情一直拖到大四上学期快结束才说要做。这让所有人都很不高兴,因为正赶上大家出国,考研,找工作最忙的时段,不少人天天在外边跑,被抽了血也没法休息。然后体检又偷工减料,之前一直有的一些基本项目都被取消——比如查视力豁免高度近视的同学。
于是各种抱怨就多起来。正好当年互联网概念刚出现不久,我们楼和旁边的女生楼自己拉网线连了个局域网(上不了外网),在上面架起了bbs,大家有了抱怨的地方,总之一起抱怨得多了,知道不是自己一个人不满,事情就闹起来了。
先是在我们楼道里楼梯口处有人贴出一张纸号召大家签名“抵制献血”,然后一来二去,我差不多成了这事情的领导人和主要操办者。做法也简单,就是要让足够多的同学签名,然后递交给学校。但细节很多,比如,要成型一个清晰合理的诉求纲领,明确大家签名要求的具体是什么东西。然后有人有不同意见,有顾虑的要解释。以前这种事情都是去三角地贴大字报,但我们因为有了bbs论坛,倒是省力了很多,在屋里敲文章上网就行了。
但最重要的步骤,是要有人拿着有关的材料,一个宿舍一个宿舍的请大家签名——等着大家来找你签名那是不可能的。这件事情,不消说,是有点风险的。男生这边稍微好办一些,我和另外一个敢出头的同学去各系各楼道找些熟人,让他们每人跑几个宿舍。这样哪怕学校要找麻烦也只会找到我们俩头上。
但女生那边就没办法了,毕竟我们俩男生不能挨个进女生宿舍乱跑——女生楼入口就立着黑板写着“男宾免入”。而要找谁为我们跑腿——那是没想过。怎么可能有女生敢出头参与这种“绅士运动”呢?她们应该是由我们来保护的对不对。偶尔有几个女生专门跑过来签上名,但我们觉得也就这样了。
四
然后那天在上bbs看到那位女同学给我发来消息。我以为她自己要签名,但她问我在女生楼那边有没有人手征集签名(她听说了有人在男生楼征集),如果没有她可以去做。看到这个我大吃一惊,着实震撼了一下。
毕竟我之前一直有那样的思维定势,政治让女人走开。想当年北大心理系一位师姐(后来在师大读研)因为参与政治很出名,但后来又被诋毁的一塌糊涂,在人们心中留下一个张牙舞爪的神经质形象——或许就和之前的江青给人印象差不多。这件事甚至可能影响了好多年中国人对于参与政治的女性印象。
所以她怎么会主动参与到这件事,超出我的想象。毕竟我去各男生楼找人帮我搜集签名时,都得费一番口舌,也亲眼目睹了大家的担忧害怕,瞻前顾后。当天她来我们楼下,我把印好的请愿书和签名纸给她,还没来得及问她怎么想的,她就拿着东西走了。好像这是一件极其正常的事情一样。
然后大概过了两天,她挨个跑了好多女生宿舍,可想而知也费了好多口舌,终于拿着好几张签满名字的纸回来找我。看不出一丝一毫有压力和害怕的样子。
其实我自己敢带头搞这件事,不是因为我天生大胆,而更多是因为我之前一些类似经历的锻炼。但那位女同学却绝不是什么老运动员,她能这么镇定自若的参与进来,我知道有多大份量。
在我们搜集了四百多签名和请愿书一起交给学校之后,当年的献血被取消了。在下一年学弟学妹们仿效我们又运动了一次之后,学校终于进行了改革。从此献血变成了真自愿,采血车开进学校,大家随便参与。也不再会被记入档案。
五
半年后我们就毕业了,大伙各奔东西。我留在学校读硕士,那位女同学则出国读博。多年没有联系,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能记得这事。
但我的思想却有了真实的改变。至少在自由派维权这个圈子里,只要一听到有人说起女性难堪大任这类言语,我马上会拿这件事为例反驳,证明女性参与政治一点也不弱于男性。而到近年,各地出现的如大兔这类女权主义者的英勇举动又一再证实了这一点。
一晃又多年过去,我也来了美国,和她在脸书上有互加朋友,大家也都在美东。去年大选正激烈,我看她常在脸书上贴一些支持希拉里的文章链接。大陆一代华人里挺川者众,不少女性因听信“民主党搞政治正确让男人上女厕所”的谣言而挺川,能像她这样敢于公开支持希拉里的并不多。
大选揭晓,我们都很不愉快,她邀请我和另一位老同学去她家做客聊天。 这次见面,是我第一次有机会和她畅聊。聊到美国政治,她平时关注并不多,但无论我提到什么,包括一些我觉得比较复杂难懂的事情,都是一说个开头,她马上就能全都明白,思维极为敏捷。
通过这次见面,我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比如说,她相当关心社会正义话题,绝不是注意力仅仅集中于自己工作生活。我想这应该不是她到美国后才形成的特点,当年她参与那次行动,不是偶然的。
六
后来她提起一个话题,她说:你记不记得当年有一次我们抵制学校献血。。一听到这个,我立即激动万分的把这件事对我的教育意义,和十几年来我一直用她作为女权主义榜样的事情叙述了一遍。
她显然因为没想到这件事情我如此重视而有些吃惊,她说:“其实当时我的想法特别简单。”
“你是怎么想的呢?”
“我看了一下学校关于什么人可以免除献血的规定,觉得很糟”
“对对,具体是哪条你觉得糟”
“不是有个说体重小于某个数值的可以不献血吗”
“对”
“这太不科学了,我认为应该根据BM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