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是美国现在又有不少人在提新冠病毒实验室泄漏说。说实话我对此事的观点是开放的，如果说找到了什么新的有说服力的证据，我肯定会加以充足的考虑。
问题在于仔细看了目前实验室泄漏说一方给的证据之后，发现并没有新的东西，尤其是没有生物学方面的证据，主要是一些揣测。而这些揣测说实话很多甚至是武小华水平的，大部分我和朋友在辟谣武小华的时候就已经判断过并发现问题所在了。
比如那个武小华就提过的非常可笑的石正丽和美国专家合作研究改造病毒使之增强传播力的说法，我们早就弄清楚了此事和石正丽的关系只是她寄了一份原料样本而已，在贡献中列最后一位，具体实验设计之类和她以及病毒所都无联系。但最近这事又成了很多人口中的重要证据，好像这证明了病毒所具有改造此种病毒能力一样。这真成了武小华水平。
再比如，美国一些人似乎有这么一种看法，如果有个中国人特别是中国学者支持实验室泄漏说，那么不用看他的具体论述，“中国学者都这么说了“本身就能成为一种有力证据。而且这个证据还不可证伪，要是此人后来又撤回了，那么一定是迫于政府压力。于是他的说法就更有力了。所以这些人都把当年Botao Xiao的那篇其实毫无证据力后来自己又撤回的preprint当成重要证据之一，而不对其具体内容进行分析。其实我都没见过有人证明那篇东西真的是南方科技大一位叫Botao Xiao的学者写的，有记者试图联系过Botao Xiao并证实这点吗？我真没见到。在最近看的华盛顿邮报对有关证据的总结中也没有给出。
然后很多时候又拿毫无证明力的一些说法说事儿。比如最近有个说法，说是美国情报部门发现，武汉病毒所去年就有三个人去了医院——实际上只是去看医生，症状和新冠——以及普通流感——符合。且不说这么个情报连具体来源都没有，就算是真的，又说明什么呢？武汉病毒所600多人，有3个得了流感去看医生，这样的事情非常罕见？
我觉得最有意思的一件事是这些人拿了去年石正丽接受美国科学杂志的一个采访说事儿。因为石正丽在这个采访中说，我刚一听说这种病毒出现，非常紧张，就怕是我实验室泄漏的，所以赶紧跑回去全面检测，经过检测发现，不是我实验室的任何一种病毒，这才放心。现在这段话成为实验室起源说的几乎最重要证据，即：连石正丽本人都承认有这种可能了！但石正丽话的后半段，即，她经过检测后发现并不是，就被忽略了，大概是觉得反正即便真有，石正丽也不会承认的，所以她肯定说没有对不对。但事实上，假如石正丽当时经过检测后真的发现就是自己实验室泄漏出去的所以要加以隐瞒的话，她根本就不可能接受美国杂志采访并说出自己开始很紧张就怕自己实验室泄漏这段话！这不只是石正丽本人不会那么傻，而是假如真如此，她不可能不向有关部门报告，然后有关部门不可能再允许她进行这种采访。然后你难道以为石正丽还能公布新冠病毒和她实验室存放的一种病毒有96%相似度这件事？所以在我看来石正丽的那个采访其实是实验室泄漏说的一大反证。
说实话实验室泄漏说只有一点是我觉得还不能马上被dismiss掉的，即，如果是自然起源，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哪怕是中间宿主。因为上次sars中间宿主被发现还是很快的。但病毒宿主还真不是每次都能迅速发现的。例如埃博拉宿主到底是什么其实并没搞清。而这次宿主还没发现有很多可能因素，比如水产品市场未经认真检查就被清理，再或者疫情爆发本身耽误了有关研究，都有可能。
我觉得此事最终不会形成舆论上的定论。中国政府当然不可能全面开放武汉病毒所让例如美国政府派人去详细搜查。这还不仅仅是一个国家主权和政府面子的问题。试想，假如真是病毒所泄漏的，那自然不愿让你去搜。而假如确实不是病毒所泄漏的，照样也不可能让外人去搜。因为就算搜不出来什么证据，你也清白不了。别人会说，都这么长时间了，你早就把证据销毁了。而搜了一通之后给你这里那里找点毛病是很容易的。你能说病毒所所做的一切事情安全性都能达到国际标准？肯定能找出问题（其实这种问题在美国实验室也不难找到），找到问题你就更说不清了。所以哪怕你真清白，让别人搜了，后果一定是别人愈发觉得你有问题。但既然中国政府不会允许外人去搜，那这自然又成为一个实验室泄漏说的证据。这说法就真的不可证伪了。
PS 20200530：又感觉，美国这边病毒实验室起源论的一些发展，开始有点像当年的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问题了。
WMD是个一层套一层的问题。就其本身来说，实质证据很少，太多人把萨达姆阻挠核核查当成了WMD的实锤而没考虑过他可能有隐瞒WMD之外的动机去阻挠。另一方面，你说小布什政府是心里知道没这事儿故意编个理由也不对，各种迹象表明他们真以为WMD存在。然而，他们又不是真的因为怕WMD而去入侵伊拉克。这个决定和WMD本身无关，WMD还真是借口。换句话说，这些人一方面认为萨达姆的确有WMD，一方面并不觉得这个问题本身值得大动干戈。但既然因为其他因素决定了，正好拿这个做借口。至于萨达姆为何不老实配合撇清自己，因为他对内对外想维持自己强人形象，又以为美国只是bluffing而不会疯到真要出兵，没想到美国还真就疯到了那个地步。
至于这和病毒实验室起源论的相似性，首先，中国方面的不透明和阻挠也成了最大证据。也没人考虑这种阻挠有没有其他原因。然后好像拿这个说事儿的一些人还真信这个。再然后他们说这个的目的也不是觉得此事本身有何重要性。这次和WMD要说有何不同，就在于证据还要flimsy得多，甚至还有不少反证。所以只好说，历史在一个更stupid的level 上被重复了。
PS 20210603: 最近又有一个新的信息披露。一部分福奇博士去年的工作邮件被华盛顿邮报通过美国信息公开法案FOIA取得并公开。其中有一封与病毒实验室起源论有关所以引起了很多人注意。这封信是福奇博士和一位叫Kristian G. Andersen的病毒学家的通信，而安德森可以说是支持动物起源论，认为实验室起源论并无实质证据的头号人物，他于2020年3月下旬在自然杂志上发表的论文“The proximal origin of SARS-CoV-2”提供了动物起源论的重要科学证据。论文中指出，如果该病毒来自实验室设计并泄漏，则这种设计当通过目前通用的基因设计软件进行。但使得该病毒获得传染能力的关键基因段即所谓“furin cleavage”的构型于该软件得出的解很不符合。
但是支持实验室起源说的一方认为，安德森博士之前和武汉病毒所有过工作上的合作，所以他属于“利益相关方”，于是他的说法全都不能作数。这是对“利益相关方”这个概念的极大误解。照这个说法，任何人在任何事上被指控，他都无权自证清白，因为他当然是“利益相关方”。“利益相关方”的证词是否要打折扣，要看是否具有可证伪性。比如一个人被控杀人，他仅仅说“我没杀”不能当作他没杀的证据，但如果他提出一项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那么就不能简单因为他“利益相关”而不加考虑，反而该认真调查弄清是否属实。
就安德森博士的情况而言，假如他只是拍胸脯泛泛保证武汉所实验人员绝不会有任何隐瞒，那是一回事，但他所做的是提出了一项科学的论证，并发表在有同行评议的重要科学期刊上。那么就不能简单的因为“利益相关”这一点认为可以不予考虑，而应该向对待一切科学研究结论那样，从科学角度加以判断指出漏洞——如果有的话。
话说回来，这封邮件说的是什么呢？安德森博士在2020年1月31号星期五发给福奇博士邮件中说，他组织了一个优秀团队正要研究新冠病毒的关键部分（即furin cleavage），过了这周末事情就会清楚很多，而周五上午团队已经做了讨论，他和另外三名专家都感觉这个部分和自然演化得到的结果不一样。但是需要仔细得多的研究，研究后他的观点可能发生变化。
很自然，看到这封邮件后，支持“实验室起源说”的人就认定这是实锤证据：1月底你私下（？）承认了这个furin cleavage看着不像自然演化的产物，怎么到3月份你的公开论文又说这不可能是实验室制造的？肯定你是在隐瞒和忽悠吧！
但这个阴谋论式解读就有个很明显的问题：那封邮件里说的清楚，他感觉furin cleavage和自然演化有出入的时候还没有但正要仔细研究其细节，而研究后观点可能改变。那么经过细节研究，观点确实变化了，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很容易发现，该阴谋论式的解读，问题远远不止这一点。因为实验室起源说早就认定，因为安德森博士之前和武汉所有过合作，所以他动机不纯，一开始就是要努力掩盖真相，为武汉所洗地。但这种说法显然和该邮件内容矛盾。因为这封邮件表明，安德森在最开始的时候其实是觉得这病毒有些关键特征不像自然产生并把自己的想法通过工作邮件告诉了福奇博士——如果他是要隐瞒这一点，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呢？难道福奇博士也是他的同伙？就算如此，难道他们都傻到忘记了工作邮箱不是私人邮箱，其内容都会存档备查？
所以这封邮件不但不是实验室起源说的实锤证据，反而摧毁了之前该说法一个很重要的支柱，即，安德森博士动机不良，他的研究是biased，专门只找有利于动物起源的证据，而忽视相反的证据。实际上，安德森博士一开始就认真的考虑过实验室起源的可能性，正是在用科学方法考察这种可能性的时候发现了相反的证据，才改变了自己的观点。
PS 20200603.2: 今天又注意到另外一条重要信息。实验室起源论的另一项重要证据，甚至是导致该说法进入主流的一项证据，是华盛顿邮报2020年4月14日的一篇评论文章（是评论而非新闻）。
该文章声称，早在2018年1月，美国国务部门在驻华使馆访问过武汉病毒所后，就对该所缺乏安全方面的技术人员表示担忧。
“During interactions with scientists at the WIV laboratory, they noted the new lab has a serious shortage of appropriately trained technicians and investigators needed to safely operate this high-containment laboratory,”
该文章还提到，武汉病毒所有从美国Galveston国家实验室等机构获得帮助，他们要求更多此类帮助。
这个信息乍一看，其含义非常明显：美国国务部早就直到武汉所存在严重安全隐患。说实话我最初读过该文章后，也留下了这样的印象，只是认为这和病毒就是从武汉所制造并泄漏这一点还差得太远。
但今天我终于看到了当时国务部情报的全文。在看过上下文之后，发现那封电报的意思完全不是那篇文章中所截取的那一小段看上去表达的意思。
这篇电报其实说的是：虽然中国在武汉建设了一个先进的病毒研究所，但因为缺乏安全方面的技术人员，该研究所的设施还不能全面加以利用。所以中方希望美方和其他国际组织提供更多帮助。
换句话说，华盛顿邮报那篇评论文章想表达的是：武汉所缺乏安全技术人员却在强行开展研究，所以有很大风险。但国务部电报说的是，武汉所缺乏安全技术人员，因此没法开展很多研究。
当然，你可以争辩说，根据中国国情，武汉所一定会不顾安全标准而强行开展研究。这有可能，但毕竟那个国务部电报没有这么说！而华盛顿邮报那篇评论之所以引起很大反应，不就是因为他引用了那个电报造成了这是美国国务部官方看法的印象吗？
自然，原文作者是看过国务部电报全文的。他为何不把这个重要的上下文说全呢？
还有重要一点：武汉所其实并不是什么秘密机构，而是接受并积极要求美国以及其他国际机构提供帮助的。但是这一条现在被实验室起源论者反过来应用：这非但不能说明武汉所没有故意隐瞒什么，反而说明凡是和武汉所有过合作的美方专家（比如安德森博士）全都参加了这种隐瞒。这样的说法，整体取消了可证伪性。
PS 20200603.3: 绝了，说到伊拉克大杀伤武器，今天又看到一个信息。即，前几天那个所谓华尔街邮报的重磅实锤爆料，即武汉所11月份有三个人去过医院那篇文章，也就是据说导致了拜登政府下令严查，以及Nate Silver(!)将实验室起源论“先验概率”从40%调整至60%那篇，第一作者Michael R. Gordon，正好也是2002年9月8日纽约时报那篇据说是萨达姆大杀伤性武器实锤证据爆料文章的第一作者！那篇著名的文章声称，美国政府发现伊拉克购买了疑似用于浓缩铀离心机的关键部件——大量铝管。那篇文章可以说是引导美国人相信大杀伤武器说法的最重要一篇文章，实为当时副总统切尼的公关手笔。当然，最后发现，这些铝管实际与浓缩铀装置完全无关，是用在常规武器迫击炮里的。当年那篇文章的第二作者Judith Miller是唯一因为在伊拉克问题上发布不实信息而被解雇的记者，至于Michael R. Gordon，则继续大摇大摆的担任驻五角大楼记者。
PS 20210607.1: 今天vox的一篇文章对病毒泄漏论的正反两方面线索做了个总结。里面提到两个否定实验室泄漏说的线索是我之前没注意到的。一是在19年底疫情刚刚爆发的时候，在武汉地区实际有两个不同的病毒lineage（类似变种？）在流行，这二者具有不同的传染特征。实验室泄漏假设很难解释这种情况。
另一个有关于前面说过的那个华尔街时报爆料，即武汉所19年11月有人出现了流感症状去医院的事情。WHO调查团成员，病毒学家Marion Koopmans回应了这个说法。她接受NBC采访时说，这件事情WHO已经进行过调查，中方出示了有关人员在2020年3月的病毒检测报告，均为阴性。
想必实验室泄漏论者会说这些报告肯定为伪造。但这又会让事情陷入无法证伪的境地。因为无论怎么调查，都可以说中国伪造了证据。
这篇文章提到的一个实验室泄漏论支持者的说法比较有意思。这种说法是：武汉实验室也许未必新造出什么病毒并泄漏，而是从自然界采集到了一种病毒然后不幸泄漏了。这种想法很自然，毕竟要证明病毒是武汉实验室制造出来的，证据要求高得多。而且安德森博士在自然医学杂志上那篇文章其实已经证伪了这个可能。但如果说病毒是从自然采集到武汉所然后泄漏的，那就完全丧失了可证伪性。因为到底该怎么分辨一个病毒是从自然产生后直接在武汉扩散开，还是从武汉病毒所走了一圈后再扩散开的呢？而且，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之前提到的那个对实验室泄漏说尚有支持力的线索，即为何中国至今未查出病毒宿主，反而就成为否定实验室泄漏说的线索了。因为这样的话肯定中国方面早就查到了病毒天然宿主——武汉实验室里有关样品的来源，而这个样品还得是实现没公开过的。然后中方直接就拣个合适的时间说查到了不就得了？
当然，要是中方真是查出了病毒宿主，那照样会有怀疑：会不会是你们早就通过检查武汉所样品知道了，所以才瞒了一阵子再说的？然后这事情就彻底不可证伪。
PS 20210607.2: 存一篇支持实验室泄漏论的长文。里面提到一个信息，即，之前安德森博士那篇否定病毒实验室起源论论文共同作者之一，哥伦比亚大学病毒学家W. Ian Lipkin又说他“观点改变了”，原因是他听说武汉所一些关于蝙蝠病毒的实验是在BSL-2标准下操作的，他认为这一标准太低容易导致泄漏。
不过这里有个问题，即，Lipkin没说自己“观点改变了”是不是指他认为自己之前合作的那篇论文中的逻辑不再成立，更没有说假如不再成立，这和武汉所蝙蝠实验是在何种安全标准下进行一事的关系是什么。如果仔细看看安德森博士那篇论文，就会发现其中的论证完全不依靠武汉所用了何种安全标准。因为该文说的是，新冠病毒基因型不符合通常实验室基因工程改造后的类型。假如武汉所是通过基因人工改造制造了新冠病毒，那么其安全标准低，后果会让制造出来的病毒更容易泄漏，但不会让所制造的病毒基因型有反常特点。
武汉所那些实验使用二级标准是否的确太低只能由更专业人士判断，但这不是什么秘密，而是石正丽博士发表的论文中自己写的。考虑到该论文2020年9月发表，说明至少武汉所并未想隐瞒什么。但这又印证了我之前提到的另外一点，公开透明未必会导向澄清自己，总能给你找出点毛病。
PS 20210607.3: 华尔街日报又把之前讨论清楚的一个“疑点”重新包装后拿出来了。这个疑点是说新冠基因中有个”CGG”片段很反常，说的人是加州理工大学前校长Baltimore教授。但实际上这个片段在类SARS病毒中其实经常出现。安德森博士对有关问题给过详细解释。
现在知道的有两点：
- Baltimore教授的”smoking gun”言论是实验室泄漏说鼓吹者Nicolas Wade的转述。仅从其转述看，这是Baltimore教授的第一印象，他并没有沿着该线索去进行更多研究。按前文提过的，安德森教授的第一印象也是新冠病毒的有关部分可疑，但不同之处是他进行了进一步研究，然后得出相反的结论。
- Baltimore教授的一名学生，也是病毒学专家，在最近一个播客中说他问过Baltimore教授此事。B教授承认他说过”smoking gun”这个词，但又说他后悔自己用了这个词（”I probably shouldn’t have …”），而且他的原话被Nicolas Wade编排了——我理解意思是Wade把他对有关问题的确定程度夸大了。
再说回华尔街日报最新这篇文章，除了内容实为炒冷饭外，作者有两人，一个是开公司的，但自封为病毒学家，另一个比较有名，是个叫Richard Muller的物理学家，任教于伯克利，曾是否定全球变暖的重要人物，2012年左右又宣布自己观点变了，改为承认全球变暖。看来此人习惯对自己领域之外的问题做出武断结论。